- 作者|菲利浦‧鮑爾(Philip Ball):科學作家、BBC線上廣播科學故事節目主持人,著有《不只是怪》(Beyond Weird)。
- 譯者|劉書維: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農藝學系、作物生理組碩士,譯有《笑的科學》。
記憶讓我們鑑古知今,藉此準備未來,誰會知道記憶也有冒牌貨?心理學家正在研究,這些記憶贗品或許有不為人知的妙用⋯⋯
洛柏‧奈許博士(Rob Nash)在妹妹的畢業典禮上,見到前新聞主播特雷弗‧麥克唐納(Trevor McDonald),令他感到相當興奮。
「那時麥克唐納獲頒某種榮譽學位,」奈許回想,「我恰好坐在禮堂後方,只能瞥見他穿著不合身又繽紛的學士袍。他的致詞很長,好像沒完沒了,但在那之後我逮到機會與他會面。」
然而奈許這位英國阿斯頓大學的心理學家在數年後發現,麥克唐納根本沒有參加那個典禮。事實上,連他自己也沒有出席妹妹的畢業典禮──整個故事都是他的想像。
諸如此類的虛構記憶其實不少見,我們確實會記錯事情,不過虛構的記憶卻可能有著極為豐富的細節;與其說是記錯,更像是細緻的幻想。我曾記得有本年輕時練習彈奏過的樂譜,裡面的樂曲充滿蕭邦與佛瑞的風格、帶點傷感調性的浪漫音符,我甚至依稀記得幾段樂句,但我逐漸體認到不可能找出那本樂譜,因為那事實上是我的想像。
《時代》雜誌近期有篇專訪,小說家伊恩‧麥克伊旺(Ian McEwan)談及類似虛構記憶的事件。他確信自己寫過一篇「驚為天人」的中篇小說佳作,文稿在他搬家後收藏在抽屜某處。後來,他四處搜尋這篇佳作,他說,「我他是研究這門學問的專家,但他的專業與經驗也無法使他倖免。」
那麼,我們最初究竟如何產生虛構記憶?過去十年間,奈許等心理學家開始懷疑,虛構記憶非但不是一時心理錯亂,甚至可能有實際好處。它也許能促進我們處理資訊的程序,幫助我們思考;更令人意外的是,它可能是認知上隨手可得的工具箱。
記憶到底有多不可靠?
根據奈許的說法,記憶並不是在腦中資料櫃翻找事件,「記憶比較像是在說故事。」所以大腦會自動補上被遺忘的細節。我們很難知道哪些部分與事實不相符,充其量也只能認同,「記憶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事實。」儘管累積了數十年的研究,我們還是無法分辨記憶的真實或虛構,除非透過其他事情來印證或否定。但往往不可能,或是不值得這麼做;試想,誰會介意究竟是上週三還是上週四吃粥呢?
不只如此,倫敦大學心理學家馬克‧豪(Mark Howe)說,「虛構記憶產生的方式與真實記憶相同,都是由原始經驗留下的心理印痕,加以建構而成。」這也就不意外我們傾向用美化過的假證據,植入虛構記憶了。2009 年,奈許與同事要求受試者做某些動作,並拍攝影片。幾天過後,他們把影片放給受試者看,不過影片已用數位軟體編輯,添加了一些受試者沒做過的動作。然而超過半數受試者宣稱,他們很清楚且鮮明地記得自己做過這些事實上沒做過的動作。
早在2000年初期,由英國亞伯丁大學教授費歐娜‧加伯特(Fiona Gabbert)與同事執行的實驗中,將受試者兩兩組隊,讓他們觀賞年輕女性偷錢包的影片。不過只有其中一位受試者的影片視角,可以得知整起偷竊事件。但當兩位受試者一同討論影片中的事件時,沒有直接看到偷竊事件的受試者中,約60%宣稱他們也看見了。
加伯特另外請一些人看一段記錄商店搶劫案的假監視影片並讓他們討論看到的內容。他在受試者中安排暗樁,導入虛構概念:
強盜拿了一把槍,對吧?他穿的是皮衣,沒錯吧?
事實上這兩個都是錯誤訊息。爾後,大約四分之三的受試者在被問到相關細節時,會充滿信心地複述這些虛構的內容。這種容易受他人影響的特質,心理學家稱之為記憶的從眾效應,對於犯罪或意外事件的目擊證詞是一大問題。加伯特表示,「記憶從眾效應的結果,對於判決的影響匪淺,而且是相當嚴肅的議題。」事實上,記憶從眾效應已經變成犯罪事件中的司法戰場。
這種具感染力的影響,也可能造成集體妄想,其中一例是許多人認為前南非總統曼德拉在 1980 年間死於牢獄,甚至對他的喪禮記憶猶新;直到他 2013 年過世後,這種妄想才撥雲見日,如今這個現象被稱為曼德拉效應。另一個比較輕鬆的例子,是英國知名洋芋片的包裝,許多人深信不移鹽醋口味與洋蔥起司口味的包裝分別是綠色與藍色,然而事實恰好相反。
加伯特指出,這種群眾效應也能解釋尼斯湖水怪現象。「大家都明確知道水怪應該長什麼模樣,所以當他們看見某些東西時,便會用許多既有影像來詮釋那個東西。」
為未來的情境做準備
記憶顯然是種演化上的適應特徵,它讓我們能鑑古知今,藉此準備未來。這麼說來,虛構記憶豈不是件壞事?如果我們記錯了,對未來的預測也就不準確了。不過答案並沒有這麼簡單。有些認知科學家認為,認知讓我們為可想像的未來情境做好準備,即「如果我們這麼做,就會發生那樣的事」。
這個程序仰賴蒐集並保存相關資訊,記錄環境如何對我們的行為反應。基於這樣的概念,有時候某種可行的猜想,總比完全沒有頭緒有用;這種猜想呈現在心理上,也就是對過去事件的虛構記憶。從這種角度來看,提供另一種情境刺激心智,可使它解決問題的技能更為純熟。畢竟這些虛構記憶在特定情況下確實可能發生,只不過它對我們過去想像中的角色不正確而已。
過去幾年間,豪與同事嘗試闡述虛構記憶的好處,他們給受試者一組單字,例如刷子、口香糖、軟膏,這些單字都和一個未知概念有關(就這題來說,答案是牙齒)。如果某個關鍵概念被受試者誤以為寫在字串中,而被誤記的單字恰好是該題答案時,受試者的答題表現就會比較好。彷彿心裡有個聲音對自己說:「啊!我知道答案,因為它就出現在字串中。」豪與同事還發現,這個錯記的單字,對於類推詞組(例如:牙齒之於刷,頭髮之於洗)的答題表現也有所提升,且這種效應無論是對孩童或是長者,各年齡層都有效。
虛構記憶可能協助洞見關聯性與連結
虛構記憶能幫助我們洞見關聯性與連結,並提高警覺性。有時候,因為錯誤的原因而得到正確的結果,倒也無傷大雅;例如誤信字串中有關鍵概念,而答對題目。換句話說,最有用的記憶,說不定不是最精準的。
記憶上的錯覺,除了能協助認知事實外,或許還有其他作用。舉例來說,它可能具有社交適應的功能。豪認為,我們有時修改記憶而不自覺,把記憶改成符合他人感覺或思考的方式,能讓我們與他人的連結更緊密。豪解釋,「扭曲過去的事實,可以增進對他人的同理心與親密度,進而滋潤社交關係。」比方說奈許的爸爸記得自己曾與父親(也就是奈許的爺爺)相處過,但事實上,他的父親早在奈許出生前就過世了。
換句話說,用一廂情願的美好角度來體察世界,並不全然是件壞事。豪認為,「如果能更正向地看待過去發生的事,可讓我們對自我的感覺更好,與他人的互動以及維持社交關係也更為滑順。」這種錯覺能增進自信,使其發揮正向效果。試想,如果你記得上次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問題,那麼這次就有機會表現得一樣好;儘管實際上,你上次可能使盡了洪荒之力。對於腦來說,促進自信心的虛構記憶,或許值得冒險一試。
創意無限
虛構記憶也有正向價值,這樣的觀念逐漸抬頭。如同奈許想像曾與麥克唐納會面的經驗一般,虛構記憶具有高度創造性。奈許甚至認為,這可能是人類創意的展現。「我十分確信大多數藝術或是音樂,包含了許多借用或重組自其他來源的概念或是母題。」奈許表示,「所以我們可以將記憶與創意的構築加以類比。」
麥克伊旺曾試圖針對他想像出來的中篇小說,尋找創意的回應。他告訴《時代》雜誌,「那部小說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完美無缺。」並補上一句,如果想重現這種完美,「我只能動筆寫下來。」
只不過,想把虛構的記憶召喚到現實,恐怕不如說得簡單。他感傷地說,「那部不存在的傑作靈感,隨著多次在公開場合的談論以及相關報導,早已了無影蹤。」
同場加映:虛構記憶的黑暗面
關於虛構記憶的本質,以及它對於犯罪事件的意義,心理學界的辯論方興未艾。虛構記憶能否憑空捏造?還是必須以現實為基礎?如果虛構的記憶能無中生有,那麼被告、原告與證人的證詞又有何意義?
以 1990 年代的事件為例,曾有接受心理治療的病患,被植入幼年時遭受性虐待的虛構記憶,引起大眾一陣恐慌─治療師挖掘被遺忘的孩提時代創傷時,是否有可能種下虛構記憶,成為往後人生的隱憂?
心理學家馬克‧豪指出,「雖然有些人的確對於孩提時代的受虐經驗,有頗為精確的記憶;也確實有些情況下,透過提示性的訪談或療法,可能創造實際上不存在的記憶。」2015 年兩位心理學家發現,訪談中透過重複性與提示性的問題,能使 70% 受試者錯以為自己在青少年時曾犯罪,而導致警方約談。他們所敘述的記憶,細節相當豐富,儘管理論上並非事實。
不過,倫敦學院大學臨床心理學家克里斯‧布魯林(Chris Brewin)對於名譽良好的治療師是否會在工作時,意外種下虛構記憶的種子,抱持懷疑。他指出,記憶並非如此容易無中生有。「如果不具備某些連結,我們或許不會產生這樣的虛構記憶。」布魯林認為,人們或許會記錯這些回憶中的細節,但其中通常有些許
真相。問題在於,那些真相究竟是真實發生的事件,抑或是來自書本、電視節目、電影,乃至於耳聞而來。
虛構記憶的這個面向仍受高度爭議,然而布魯林指出,臨床專家認為確實存在能正確回想起的記憶,「這些記憶或真、或偽、或真偽錯雜。」他與伯妮絲‧安德魯斯教授(BerniceAndrews)論道,「毫無辯證就接受虛構記憶,或是駁斥正確回想起的記憶,都可能造成巨大傷害。」
本文摘錄自《BBC 知識國際中文版》2018 年 10 月號 86 期。原文標題為〈虛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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